回归(2 / 2)
他过来,蹲在师父膝前,仰头看着师父。师父年纪不大,也就三十来岁,可是多年的艰辛,让他无端看起来比自己的父母还要老。小辫儿抬手抚师父的额头,“您别愁,等我倒完仓了,就能唱了。”
老郭苦笑着抚徒弟的头,小小辫儿在脑后,估计等他倒完仓,人也长大了,这小辫也该剪了,此时不摸就再摸不到了。
“孩子儿,倒完仓……再说吧。”
师父欲言又止。当时的小辫儿不明白,不过,一年又一年时间过去了,他的嗓时还是哑哑的,唱不了高音,连说话的声音也不好听。他这才明白了师父的忧虑。倒仓,是真的倒了仓。六年时间,哪有人倒仓倒这么久?六年时间,同龄人都上完了初中,又高中毕了业,今年是他们考大学的年头。而他呢,吃饭的家伙被祖师父收回去了。他再也唱不了了。
张磊停下步子,脸颊已经被泪打湿了。他胡乱擦了擦,才发觉,已经站在家门口了。
“妈,我回来了。”他拉开门,进去。
刚站在玄关,他就觉出气氛不对。猛地想起,今天爸爸回来。他抬头,看见厅里沙发上,坐着气鼓鼓的爸爸。
“回来了。”张母迎出来,儿子穿着很单薄,一身的寒气,脸冻得都白了。她心疼地拉他进来,“妈给你熬点姜汤。可不敢再感冒了。”
“嗯。”张磊垂着头,走进厅。
“爸。”
“几点了?见天都这么晚回来?”张父打量着儿子一身的造型,见天看着后台说相声的老先生们和小子们,哪一个不是小平头,黑头发,长袍白袜,多素净,多文雅,瞧这儿子,才出社六年,就混得一身的酒气……
酒气?张父一惊,起身围着儿子嗅了一圈,不仅有酒气,还有香气儿,烟气儿。
“你……上哪去了?”张父惊怒地问。
张磊死死咬着唇,要是能早想起今天爸爸回来,他就不去酒吧了。
张父见儿子这样,就知道他气短。也不多废话,上来就搜。
裤子挺紧,费了半天劲,从里面掏出一包烟。
张父颤着手,直觉心脏怦怦乱跳。这还变声期呢,就敢抽烟?
他啪地把烟扣在桌上,反手就抽了儿子一巴掌。
儿子瘦,一巴掌抽下来,差点摔倒。
“他爸,别动手。”张母在厨房听见动静,赶紧跑出来劝。
“你,你看看,我不在天津,你把这小子惯的,还敢抽烟。”
“都十九了……”张母护着儿子。
“他师父都四十了,也没见抽烟。吃开口饭的,能抽这个?”张父气妻子头发长见识短。
“……”张磊撇过头。
张父抓住这小动作,气得,指着地板,“还敢犟。你给我跪下。”
“他爸,孩子大了。”张母变了脸色。
“多大?多大也得服管不是?”常在德云社走动,见惯了孩子们在先生面前的乖巧听话,他爸最见不得儿子犟,“管教他,是怕他走歪了,是对他好。”
张磊咬唇,屈膝跪下。
“儿子……”张母心疼得拉他。
“告诉你,下回再见你抽烟,我就……”张父又抬手,见儿子不辩不躲,倒是打不下去了。
“下回还敢抽不?”
张磊轻轻摇头。
张父长长叹息。这孩子本就腼腆,这六年下来,功夫全撂下了,话一天比一天少,还越来越内向了。这不是吗?自打他方才进屋,除了叫人,倒是一句也没听他讲过。他其实是不愿意听自己的声音。
老张到底不放心,又去摸儿子的上衣口袋。
张磊想起兜里的东西,脸色一下子白了。
老张知道这个儿子,有事全放在脸上,单纯的呀。不禁狐疑起来,下手一摸,有个卡片,“天骄娱乐公司?”
张磊看着父亲惊诧的表情,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,哑着声音,“是个女的给我的,我没应。”
“这,这嗓子又怎么了?上回走时,都好了。”张父惊得瞪起眼睛。
张磊咬唇。
张父记起被岔开的话题,又追问,“这个天骄公司,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机构?这公司有资质没?你……你让人骗了没?跟人家签约了?替人家挣钱了?”张父看着儿子俊秀的小脸,又惊又怕,“那什么女的?你……”
张磊也慌了,“没,没签,跟谁也没签。我,我和她什么也没干,酒都没喝一口。”那女的在他唱完歌后,拉着他一直说签约的事,还给他倒酒,他虽然挺渴,可也知道不能在这场合乱喝东西,真的是一滴也没沾。
“什么酒?”张父抓住了重点。
张磊和张母一齐气短。在酒吧驻唱,可没敢告诉他爸爸……
这一夜,张家可是不消停。直折腾到后半夜,张磊回房时,膝盖全肿了。张父气得心脏疼,吃了好几片救心丸。张母照顾完老张,又来看儿子。人到底是感冒了,声音全哑了。拿药油给他擦膝盖,儿子又困又累,侧躺着,微张着眼睛,声音软软的,央求道,“妈,别把我送我姐那。”
“你爸这回回来,就是要带你回北京。”张母也意识到,孩子在酒吧驻唱,确实挺招风,“跟你师父去吧,你倒仓也好了。再不济,说相声的,也有不少不会唱的。你……打头里重学,我儿子聪明,学东西又快又好,不怕的。”
“我……去看看我姐也行,但我不说相声。”少年有些哽咽。
“哎,不说,不说。”张母看儿子困得,眼皮儿都打架了,赶紧顺着他,抚着儿子微烫的额头,看他张撑着,不到一瞬,就睡着了。
张母轻轻起身,给儿子掖了掖被子。打小就在师父家学艺,虽说是姐夫,但到底是学艺,哪能不吃苦,挨打挨骂,是为了给他长本事,当妈的虽然心疼,也不好干涉。他爸禁着她,说半年去见孩子一回,还说她总哭天抹泪,怕德纲两口子见了吃心。自此,她半年见儿子一回,每回见了,强笑着,也不敢哭。儿子倒是一天比一天长大了,又高又帅,唱得好。头一回在小园子登台,唱了一段太平歌词,她看的是录像,台下的喊好声,让她哭成了泪人儿。本以为儿子这算是熬出了头,可谁知又倒了仓。一倒就是六年。
她也不甘心儿子这么多年的功夫都白搭了。既然能唱歌,也一定能唱太平歌词,唱小曲,唱戏。她始终坚信着这一点。儿子已经够不易了,她可不忍心再逼他。干脆,都交给他师父吧。他从小最听师父的话,让他师父管着他吧。
张母长长叹气,关了灯,出门去给儿子做明早的饭。明天,儿子就要动身了。
张磊闭着眼睛,在黑暗中,坚持了好一会儿,终于,一滴泪,无声地渗到枕头里。小辫儿高亢嘹亮的唱腔,又从记忆最深处响起来。六年来,他以为自己已经把所有的唱词全忘记了。从四句的鹬蚌相争,到百句的挡谅,到千句的白蛇传,当初能够倒背如流的,全忘了。可是不是的,那一夜,一段段的唱词,和着玉子板的声音,在他脑中响了一夜。他,一句也没忘,曾经的努力,曾经的最爱,他从不曾忘怀。
只是,他再也唱不了那样的高腔。再回去,德云社小剧场所的舞台上,他再不是小辫了。
他记得自己的艺名,从未用过的艺名,他叫,张云雷。